法國政府增加燃油稅觸發的「黃背心」示威浪潮持續。12月1日，著名的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一帶爆發嚴重騷亂，國家權力象徵凱旋門遭破壞，海內外輿論嘩然。事後，法國政府宣布撤回加稅方案，但未能平息運動。12月8日，全國超過12萬人再度上街。兩天後，馬克龍發表電視演說，宣布提高最低工資、取消增加退休金收入低於2,000歐元的長者明年的社會保障供款等措施，但運動持續，全國各地的「黃背心」在總統演說後繼續堵路，運動發言人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未來的周末會繼續上街。
「花都」最華麗的地區發生騷亂，法國在海外的形象大受打擊，自然倍受關注。不過，「黃背心」運動自11月爆發以來，堵路等行動主要在外省的中型城市及鄉郊發生，參加者屬社會中下層，當中不乏公務員、退休人士及自僱者。「黃背心」參與者並非社運「常客」，一些四、五十歲的中年參與者平生首次上街示威。
燃油稅是最後一根稻草
「黃背心」運動由加燃油稅觸發，但這只是「最後一根稻草」，此前民眾已累積大量怨氣，不滿國家稅收與財政分配不公。他們認為，中下層有納稅的義務，卻沒有相應福利，中型城市及鄉郊居民尤其不滿基本服務退減。以醫療為例，近年法國出現了所謂「醫療沙漠」現象，即某些地區缺乏普通科醫生、牙醫。蒙彼利埃第三大學去年一項研究顯示，全國有大概一半地區的居民難以就近看病。
過去數十年，法國採取高度集中的發展模式，運輸基建與就業機會集中在少數大城市，尤以巴黎「獨大」。法國鐵路技術先進，是全球最先應用高鐵技術的國家之一，高效集體運輸系統帶來的方便卻只有少數大城市受惠，一些地區出現「醫生荒」，正是因為年青醫生不願到交通不便、發展滯後的地區工作。與此同時，居民上班、出行都得依靠私家車，因為柴油較普通汽油便宜，多數人都開柴油車。今次事件的導火線正是政府以環保為由，通過加稅，誘發國人棄用柴油車。此舉引起民眾反彈，加上總統馬克龍上任不久便宣布取消向最富有的階層徵收「財富團結稅」，民眾認為政府偏袒富人、向窮人開刀。「黃背心」示威者在巴黎政商心臟地帶進行破壞，就是帶著「反中央」、「反精英」的情緒。
網上視頻所見，民眾直接與馬克龍對質，訴說日常生活如何艱難，如退休夫婦每月靠 1,200 歐元退休金過活，捉襟見肘。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反映資本主義陷入了深刻危機。過往，當經濟向好，歐洲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社會福利讓中下層民眾也能過上相對安逸的日子，可說是西方式的「維穩費」。然而，資本主義國家政府不論偏左偏右，首要任務是保障資本利益，當經濟陷入危機，勞動者的福祉便首當其衝。
運動反映資本主義陷入深刻危機
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西方國家民眾感受到生活愈來愈艱難，無論選哪個政府上台都無法根本解決問題。馬克龍可謂充分掌握新時代的選舉生態，他曾經是社會黨黨員，亦曾在社會黨政府內當官，2017年以「超越左右」的姿態參選總統，被視為帶來新氣象，最終當選。僅一年多後，「黃背心」運動爆發，其民望跌至不足一成，運動主要訴求演變為「馬克龍辭職」。
資本主義發展陷入危機，西方資產階級代議政制亦進入窮途。與此同時，資本主義制度賴以運作的個人主義與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植入民心，原子化的選民訴求變得碎片化，而且是追求捍衛「昔日的美好生活」。這樣的政治生態，成為極右民粹主義的溫床。經歷整個1990年代的經濟不景後，法國在2000年前後出現訴求單一的小型右翼政黨，如捍衛狩獵權的獵人黨，當時政治學者已指出這是對傳統政黨政治敲響的警號。2002年總統選舉，極右的國民陣線黨魁勒龐在第一輪投票擊敗社會黨，成為第五共和首個進入總統次輪選舉的極右候選人，自此，極右派進入法國政壇主流。
是次「黃背心」運動號稱背後沒有任何政黨或組織。運動開始的時候，參與者通過社交媒體組織起來，不過，運動發展下來，極右派的支援與身影卻愈來愈明顯。早前各地的「黃背心」開大會推舉發言人，在一些省份，場地由當地的極右派省長提供。各地選出的發言人，至少三人有極右背景。
「茶黨運動」輸入歐洲？
「黃背心」運動源於納稅者反對加稅，不少評論將之與美國的「茶黨」（Tea Party）運動相提並論。「茶黨」是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在大西洋彼岸出現的右翼民粹運動，主張小政府，要求降低富人及企業繳交的稅項，削減聯邦政府赤字。兩位美國學者William Robinson 及Mario Barrera的研究指出，茶黨運動包藏的是新法西斯主義：反移民、反伊斯蘭、反墮胎，認為美國受到「社會主義陰謀」威脅，需要回復白人至上、中產階級生活無憂的「光輝歲月」。兩位學者指出，那些緬懷過去的情緒，以及出於「民族優越感」來妖魔化敵人（「敵人」可以是新移民、同性戀者、少數族裔等）的做法，源於資本主義全球化導致的深層矛盾；中下層民眾感受到的生活困境是真實的，但被右翼民粹主義者引導到反動的方向。
據報，「茶黨」運動的推手班農今年年初在瑞士一場右翼論壇演講，與會人士認為班農既然能夠幫助實現「真正的美國」，他也能夠幫助實現「真正的歐洲」。班農復以倫敦為據點，與歐洲各極右政黨聯繫，包括法國的「國民聯盟」（前身是「國民陣線」）。
12月1日在巴黎的「黃背心」示威，有多個極右組織參與，包括法西斯主義者及極右天主教與學生團體。示威者喊反移民、反同性戀的口號，現場也有人寫上極右政黨集會常喊的排外口號「我們在家」（On est chez nous）。
最近兩個周末的「黃背心」示威開始有無政府主義者、工會加入。從網上討論可見，一些左翼對於「群眾起來了」感到無比振奮，但也有左翼意識到近年全球各地眾多街頭運動都造就了右翼反動勢力的登場。他們提出疑問：如果「黃背心」取得勝利，將會是什麼的勝利？觀乎運動的民粹主義傾向與極右勢力的介入，這個問題的確令人擔憂。
【原載《明報》12月12日，此版本內容略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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