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還須解殖

中美貿易糾紛備受關注。美國總統特朗普3月8日簽署公告對進口鋼鐵和鋁產品徵收高關稅,復於22日簽署備忘錄,準備對高達600億美元的中國進口貨品徵收關稅。23日,中國商務部發布中止減讓產品清單,共涉美對華出口約30億美元。美方備忘錄針對的是《中國製造2025》重點扶持的領域,包括高性能醫療器械、生物醫藥、新材料、農機裝備、工業機器人、新一代信息技術、新能源汽車、航空產品、高鐵裝備。中方宣布的中止減税清單則涉及7類、128個税項產品,包括鮮水果、乾果及堅果製品、葡萄酒、改性乙醇、花旗參、無縫鋼管、豬肉及製品、回收鋁等。

從上述產品清單可見,美國希望打擊中國高科技產品,中國則反擊美國的農產品。坊間分析指,美國認為國家安全及知識產權受到威脅,限制中國高科技產品進口;中國則瞄準能夠左右美國國內政治的農業產品,從而向特朗普施壓。無論雙方背後的考慮如何,驟看產品清單,很容易會令人產生錯覺,以為美國是農業國,中國才是先進工業國。美方欲限制進口的貨品清單反映,中國具潛力發展高科技產品,連流亡海外的中國異見學者在批評中方時也不得不承認,中國在人工智慧、機械化、量子電腦等方面都有能力與美國競爭。

 「中國製造」顛覆國際分工格局

總體而言,中國在國際產業分工中仍然處於中低端水平,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中國製造2025》出台,推動中國製造業「由大變強」,爭取發展技術含量高的先進製造領域。顯然,中國產業技術提升會進一步改變資本主義世界的國際分工格局,令美國及其盟國不安。過往,壟斷了先進生產技術的帝國主義列強從事製造業,殖民地則被強制從事農業等初級產業、向工業國廉價輸出原材料。權力不平等的國際分工格局並無隨著二戰後殖民地紛紛獨立而出現根本改變,在西方強國的軍事、技術支配下,第三世界發展依然受列強宰制,普遍陷於貧窮落後的狀況。

1960年代開始,西方工業國家製造業的生產線開始向亞洲轉移,先是落戶在美國的亞洲盟友日本,後來是韓國、台灣、香港等「新興經濟體」。政治上這些「新興經濟體」靠攏西方、反共,其經濟得以起飛發展乃以配合西方國家利益為前提,特別是配合美國在亞太地區的政治經濟利益,當時仍受英國殖民管治的香港正是處於美國圍堵中國的地緣政治前沿。在西方掌控的國際分工格局中,後進地區永遠無法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政治經濟獨立。

中國大陸自1978年改革開放之後開始參與國際分工,「血汗工廠」彷彿是中國寫照,近年更有香港社會學者對此大書特書。無疑,勞工受剝削須得到關注,何況不少血汗工廠屬於港資。不過,依靠廉價勞動力的低端製造業並非改革開放的全部,有港商通過投資協助中國實現工業現代化的目標。例如改革開放後在廣東大旺開設的迅捷集裝箱廠,1981年開始投產,總經理林福孫以「服務祖國」為號召,在香港邀請工程技術人員到廣東參與生產工作,過程中人員需自學自研,克服眾多前所未見的技術困難。由建國初期到改革開放,包括香港人在內的無數中國人以自身的知識、技術、勞動貢獻中國工業發展。

中國崛起「威脅」了誰?

改革開放40年,中國既生產一般消費品,也銳意發展高新技術,在政治獨立的大前提下改變國際分工格局,直接威脅西方列強的利益。由新材料到新一代信息技術,中國的參與打破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技術與價格壟斷,讓世界範圍更多人口能受惠於科技進步的好處,提升包括第三世界在內的人民生活質素。中國過去與第三世界許多國家一樣,受盡帝國殖民主義欺壓;中國崛起,有機會打破長年以來西方列強通過軍事、技術壟斷手段建立的不平等國際關係,為世界秩序開創新局面。

西方霸權的局面被動搖,發達國家的資產階級政權並不樂見。由西方到香港,自稱關心第三世界的左翼陣營中,不少人也對中國的崛起反彈,「中國威脅論」、「中國新帝國主義論」近年甚囂塵上,中國「走出去」被說成是損害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問題是,這些說法從來只有個別案例,卻並無系統分析中國與世界發展的整體圖像(參看盧荻<「新帝國主義中國」論,請慢用>)。資本主義帝國列強在殖民地的掠奪歷史,左翼不由分說地將之直接套用到中國頭上,說中國與第三世界的經貿往來、在第三世界的投資也將會一如列強對待殖民地那樣成為掠奪者。這些缺乏事實根據的說法不僅對中國不公平,而且變相主張維持固有的國際分工秩序,讓後進地區永遠仰人鼻息,長期受制於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這並不符合第三世界以至發達國家內部的人民利益。

解殖是香港的課題

香港結束殖民管治逾20年,但從來沒有經歷真正意義上的解殖,不少人仍然把西方、白人文化的一切視為圭臬。這些人在深層意識裏自我認同為二等族類,仰賴(前)殖民者的扶持與肯定。同時,他們永遠無法正常平等地看待其他受壓迫者,而是通過看扁其他人來確立自身並不完整的「主體性」。在主流香港的「國際視野」中,占全球大部分人口的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地區人民,只有「貧窮」、「落後」,他們要不是罪惡的來源,便是無法自立的可憐人。當這些地區的人民站起來,以獨立自主的姿態進入國際舞台,內心被殖民者便被逼面對一個難堪的局面:比自己「低等」的人與殖民主平起平坐,顛覆了既有秩序,二等公民靠看扁別人而建立的「主體性」失去依靠,再也沒有人給他們墊腳,以致無地自容。要繼續立足,便唯有竭力維護舊秩序,指摘自立者「萬惡」,把自立者打回「低等」的位置。

香港不乏左翼自稱關心第三世界,竭力宣揚「中帝論」。也許,第三世界人民的解殖進程,才是香港左翼需要認真學習的對象。

(文章原載《明報》2018年4月11日,此版本內容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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