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教育成為商品

「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僱的僱佣勞動者。」

——《共產黨宣言》

英國大學教師近日罷工,觸發點是代表65間大學管理層的英國大學協會提出改變退休金制度,理由是現行方案面臨財政危機,不可持續。相關工會強烈反對新方案,因為如果實行新制,教師所得退休金將大幅減少。

這場罷工規模在英國前所未見,若純粹從退休金爭議或財務計算出發,恐怕難以充分理解事件。首先,大學校方以財政困難為由削減教師退休金,但多所英國大學近年卻大灑金錢,興建豪華亮麗的設施,反映大學並非真的缺錢,而是只願把資源投放到有「市場回報」的地方。另外,如果僅把事件看作教職員退休福利受損,亦不能解釋為何最積極投入這場罷工的一群,是距離退休年齡尚有30年甚至40年的基層教師與教學助理。

英國大學教師罷工源於資本主義危機

曾幾何時,大學提供了安穩的就業環境,講師亦享有不凡的社會地位。不過,自從陷入危機的資本主義經濟把高等教育全面商品化,大學就業環境劇變。以英國為例,兼職講師愈來愈普遍,據英國高等教育統計局資料顯示,2000/01年度,當地有16.8%的學術人員職位以兼職合約聘用;至2016/17年度,數字增加了一倍,即所有學術人員合約中有三分之一屬兼職性質。除了兼職講師,亦有「非典型合約」的出現。所謂「非典型」,即工作只屬臨時性質,合約內容彈性高。2016年,英國近72,000個高校學術職位以「非典型合約」聘用。這些基層教師最關心的並非退休金被削(他們能否享有退休金也成疑問),而是不滿大學欠缺就業保障,往往要求他們免費勞動。如果兼職教員希望取得全職教席,須自掏腰包做研究、發表論文,但全職教席數目卻正在萎縮。

另一邊廂,過去20年英國大學學額增加近一倍,學費同時大幅上漲。現時,英國本科課程每年學費超過9,000英鎊(近10萬港元),外國學生學費更遠超此數。基層學生為完成學業,往往欠下大筆學生貸款。2011年,即英國政府宣布大幅削減教育開支、容許大學大加學費翌年,傳媒報道一些大學生為支付學費,不惜通過出賣身體、賭博等途徑賺錢。研究發現,英格蘭北部的脫衣舞者中,四分之一是大學生。

積極參與這場大罷工的初級教員與教學助理正是付出了高昂學費接受多年教育的一群。他們完成博、碩士學位,在學術界發展的前景卻一片黯淡,備受剝削,憤怒之情可想而知。

師生同受剝削

英國大學教師罷工,有輿論把師生對立起來,謂教師罷工令交了學費的學生無課可上,一些大學校方動用教師罷工期間被克扣的工資來賠償學生,這些言論與做法把大學教育商品化造成的惡果轉嫁到教師身上。從勞動階級的角度看,學生與基層教師同被剝削──學生付出高昂學費予大學,基層學生更被迫出賣勞力交學費,承受雙重剝削;肩負大部分教學任務的基層講師待遇差,朝不保夕。大學校方猶如資本家,視教育如一盤生意,一方面把學生當顧客,另方面把教師當做任由榨壓的勞工,大學教育和中等教育一樣,為資本主義經濟再生產勞動力。因此,教師和學生並不處於對立位置,矛盾根源是資本主義危機。

英國大學基層講師的處境,相信香港不少初級教研人員身同感受。香港大專兼職講師愈見普遍,工作不穩定。筆者嘗過同一學期在五間大專院校授課,也試過整個學期都沒有課。

工作不穩、流動性高,是當代資本主義經濟特點。資本不斷發掘新的領域、通過極具「彈性」的勞動條件來盡量榨取利潤。「知識型經濟」在這個背景下出現,教育成為資本進攻的另一個場域。香港自1990年代起大幅擴充大學學額,學費同時倍增,學歷在勞動市場中更形重要,未能進大學的中學畢業生修讀副學士(2018/19年度各院校副學士課程每年學費5萬元以上),冀求兩年後銜接學位課程;不少人本科畢業後繼續進修,各類修課式碩士學位如雨後春筍,高等教育成為收入可觀的產業。

筆者在〈大學教育市場化下的知識勞動〉一文中討論香港的大學初級教研人員普遍經歷到勞動不受尊重與過勞狀況,與其他勞動者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面臨的狀況如出一轍。在資本主義社會,大部分人都必須出賣勞動力才能生存,勞動力是一種商品,把人的能力當做商品來進行買賣,商品交換的關鍵是可比性——市場為每樣事物賦予抽象價值,這樣毫無共通之處的東西也可以互相比較。

學術工作被資本量化

在傳統產業,工人在工廠上班的時間、生產了多少物品,被資本家量化計算,以控制成本。教育產業的產品是非物質,要如何量度?教師傳授知識予學生,如何可以量化?這是大學撥款機構與官僚大費周章的問題。

教研工作和藝術創作等非物質勞動的工作時間沒有清晰界限,教研人員回到家中仍然忙於備課、改卷和做研究是常態。資本要計算勞動成本,便需要量化勞動。近年,大學使用各項「基準」、「表現指標」來控制、管理教研人員的工作,正是資本化的大學把非物質勞動量化的舉措。在研究方面,本該重質的學術研究被機械化指標量度,產量比質素更重要,於是有「出版一部專書不如寫兩篇期刊論文」的不合理情況;傳媒曾報道多宗學者疑似「自我抄襲」個案,即以同一組原始數據寫成兩三篇學術論文、卻沒有註明出處,也是源於重量不重質的評核準則。這種學術生產生態對師生均沒有好處,對社會更無裨益。在教學方面,校方把學生的教學評核當作衡量老師教學質素的重要指標,因為它既是數字,又顯示「顧客滿意度」。下學年起,香港八大院校每名教研人員更要填寫時間報表,向教資會呈報在每一科、每一項研究、每一個行政項目上所花的時間。一項一項具體工作被扁平化、抽空抽象化,有血有肉的個人在制度裏被非人化,被視為一堆數字,成為生產的「資源」。

把勞動的能力當做商品進行買賣,是用非人化的方式來對待人類。教育商品化損害師生身心,肥了資本,害了社會。

鳴謝:文章由初稿到定稿經過重要修改,阮歡除幫忙編輯校對,更提出許多寶貴建議,令文章焦點更明確清晰,理論部分得以深化。文中如有錯漏,當屬作者責任。

【本文原載《明報》,2018年3月20日】

當教育成為商品 有 “ 2 則迴響 ”

  1. 「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僱的僱佣勞動者。」

    問題在於失去尊崇和敬畏的神聖光環,還是在於出錢招僱?

    失去尊崇和敬畏的神聖光環,可以是民主和平等的進步;出錢招僱,即勞動力商品化,才要需要批判。勞動力商品化遠非今日始,只是好像現在輪到尊貴的醫生、律師、文人和學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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